弁袭君望着那无边无际的雪,像望穿了自己飘摇无依的一生。

画眉不知何时展开了翅膀,无声停留在打开一条细缝的窗框上。她低声鸣叫了两声,想与弁袭君告别。

但是弁袭君会错了意。

他想:画眉要我陪她走。

于是他悄悄起了身,追着画眉消失在风雪中的身影而去。出门前他看到杜舞雩送给自己的狐裘,冰凉的心突然暖了一点。

一点点就够了。

他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一点点就够了。这一点点的温暖,足够支撑他走向自己的终点了。

于是他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里。

第七章(完结)

【七】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走在风雪里。

弁袭君追着画眉几乎被大雪淹没的身影,一步步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雪下得太大,很快他的衣服就被浸湿了,山间呼啸的风又太冷,很快就将濡湿的衣角吹得硬邦邦的,在风里敲击出细微而沉闷的声响。雪花挂满了他的眉梢与睫毛,在他眼角孔雀尾羽一样的胎记旁边凝成晶莹的水珠,又沿着他的发尾结了冰,他走着走着,好像又披上了满身珠光宝气的华丽衣衫,眼旁垂着珠帘,映照着他满脸霜雪般淡漠的寂然。

他走进这场困了弁袭君一生的漫长风雪。

呼啸的风吹卷着鹅毛般的雪,翻飞着将幽深不见天日的深谷填满,如同填满他空落落的心房。而他宛如一只越冬的鸟雀,拖着华而不实的尾羽走在永不停歇的风雪里,一路上也许遇到了什么人,也许还曾经看到过短暂而虚幻的阳光,但终究不过是风雪中的幻象,挟飞雪而来之后便乘凛风而去,只在他的心中留下一层积雪。他捂化了一些,很快又再次结冰,反反复复,最终成了坚硬的冰壳,连带着他的心也变得又冷又硬,再也没有一丝温度。

其实也不是很冷,弁袭君想: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他自受伤苏醒之后身体虚弱,往日都是待在村子里,几乎从来没有独自一个人走过山路。如今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中,顶着令人睁不开眼的风雪,却意外地不觉得疲惫,甚至于在想到这是杜舞雩每天要走过的路时还忍不住笑了笑。

那笑意就像一点小小的灯火,把他的心照亮了片刻,但又很快就被风吹灭了。

他开始觉得冷,可又觉得熟悉,便更是加快了脚步。

一步一步,被遗忘的记忆便随着脚步慢慢清晰起来,狂风掀开了地上的积雪,露出一片白茫之下不堪入目的过往。

他的记忆中总是这样大雪纷飞。

他曾经在大雪中遇到从天而降的金色孔雀,曾经在雪中获得神迹。他咬着牙撑过了那段幽暗无光的日子,终于遇到了生命中的神明。他亦步亦趋,却执念太过走岔了路,命中注定一般又走回风雪中。

后来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记得究竟做了什么事,不记得究竟遇到什么人,只记得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的对立,只记得一个冷硬的永不回头的背影,还有一辈子也不可能得到的真心。当那人的剑刃抵上他的喉间,他竟听不清那句诛心的“不能活”,耳旁唯有风吹起朔雪的呼号,就好像心底从来没有人听到的哭声。

再后来便只剩下深深的绝望。枉他号称“圣裁者”,到头来也只能如同废人一样祈求神的垂怜。但他既祈求不来“爱”,也祈求不来“恨”,那人只留下无情的话语,和更加无情的诀别。他痛失一切,盲目无助地四处奔波,最后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落在眉间的风雪有多么冰冷,他的一生就有多么无望。

而杜舞雩是站在风雪外的神明,是他追逐一生也终究到达不了的梦。

弁袭君正恍恍惚惚地想着,却见前方小小的鸟雀忽然停了翅,像是终于卸了力一般直直坠落下去。他骤然心惊,连忙冲上前接住了画眉鸟冰凉的身子。

画眉不知奋力飞了多久,腹部的伤口再度撕裂了,渗出的血被冻得结了冰,黏在伤口处如红宝石一般晶莹剔透。弁袭君将她捧在掌心里,想暖一暖她,但他的手心也是刺骨的冰冷,反而捧住了一手白雪。

他的声音也像被冻住了一样,僵硬而颤抖:“……画眉……”

画眉睁开眼,看到他,便从眼角沁出一点湿润来。

“画眉……别怕,大哥在这里。”弁袭君将她护进了怀里。

他抬起头,看到一株挂满冰晶的冬青树,听杜舞雩说他便是在冬青树旁遇到了画眉。弁袭君想:原来这就是一切的开始与结束。

于是他躺下身,在冬青树下蜷曲起身子,把画眉鸟藏进衣衫里,用胸膛里最后一点温热暖着她。他拥抱着自己的小妹,心里难得如此的平静:“画眉,你还记得以前的日子吗?”

像那久远前的一天一样,他始终是小妹最信任的依靠,为她遮风挡雨,永不离弃。

画眉鸟在他的胸前动了动,发出低低的哀鸣。

“从前,是大哥对不起你,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去……”弁袭君将她护得更紧了些,“但你还愿意来见我,也许还愿意原谅我,大哥……很开心……所以这一次,大哥陪你一起走。”

他闭上了双眼。

雪铺天盖地落下,很快弁袭君就要自这个世上消失了。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祸风行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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