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懿果然驻足,柔声笑道:“妾近来身子不适,四郎还是多去看一看昭仪罢,现如今四郎膝下只有虢儿,也太不像样了些。等过些日子,四郎也该多纳几个娘子,听说太常寺卿沈承轲家的小娘子已然十六了,生得一张如花面呢。”
李玚不置可否,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可惜朕没见过阿懿十六岁时的模样,想必比那沈娘子要强过百倍,朕也不必苦恼‘花强妾貌强’之流的应答了。”
他这话说得刁钻而亲昵,谢懿的神色却渐渐冷了下来。只是她的神色隐在暗中,没教谢洵瞧见。
离了宣微殿,君臣二人坐上安车便往紫宸殿去,李玚下车后命人驾车送谢洵回中书门下。眼见谢洵要走,李玚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今日阿舅告诉朕说,永安长公主的夫君似乎身子不太好。”
谢洵闻言一怔,接着便轻轻抽回袖角,微笑道:“这样的事,不如圣人去问一问太傅罢。”
他这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李玚亦笑了:“好。”
太傅杨公赡因早年丧妻而其子外放,故而虽年岁已逾知天命之年,平日里却也不过一个无所出的妾室白氏侍奉在其左右,连家妓都被遣散大半,宅邸上少有人声。昭宗李蒨甚喜他不党不群刚正清明的品格,亲赐了一处宅邸,一应布置都甚是严整。
四王李策因少年时曾在杨公赡门下受教,感其传道授业之恩,便又深谙杨公赡喜好的着意添了许多典丽清雅的陈设,惟一碍眼的便是中庭一棵葱茏繁茂的树,那树矮而粗壮,枝叶纵横又旁逸斜出者众,与庭前诸物格格不入,更有新来的年轻仆婢纳罕于那棵不知其名为何的树的存在,闲聊时常常私下谈论其做何种用途。盖因见那树无花无果,一年四陆,大都如此。
近来长安日长,天气亦渐渐回暖,人也懒怠不愿动弹。白氏年轻时便性子沉静不好歌舞,如今已逾三旬便更是不爱这些。故而她只晌午用膳时着人将书房里的几卷《杜工部集》送至房里以便午后翻阅。
若非休沐,杨公赡午间是不回府的。白氏如往常一般用完膳后便回了房。仆人放在几上的那二十卷的集子大约时常被拿出来忘记放回以至顺序错漏,白氏原是为了打发时间,便也倒不甚在意。偶有所思便以簪花小楷在书册上记下,与上面原本的颜体小楷批注相映成趣,那学究气十足的书册上倒平白因此多了几分旖旎。女子心思大都如此,白氏看着那书卷上新添上的两行批注,渐渐微笑起来。
是时,侍儿江碧奉茶缓步入内,见此不由掩口而笑,偏巧被白氏抬头看见。因她服侍了白氏十来年又聪敏善机变,故而白氏待她比旁人更亲近些,见她眉梢促狭的笑也不恼,只微红了脸嗔道:“你笑什么?”
江碧闻言便只笑而不语,放下托盘含笑伸指指向白氏方才翻阅的集子。白氏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才察觉自己方才看的那句“沙暖睡鸳鸯”上不知何时已划了一道墨迹,面上立时绯色愈深。江碧见此终于笑出声来:“娘子惯是如此。”言毕不等白氏开口便走了开去,去时面上犹带笑意。
白氏怔怔的看着侍儿离去的身影出神,然后低头看着那并非自己所划的墨迹,面上渐渐起了几分狐疑之色。其实那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大约是那道墨迹以女子缠绵心性乍一望去确乎教人引起几分遐想,又或者时日冗长闲极无聊,她一改往日里读书只为打发时间的初衷,仔仔细细的将那几卷《杜工部集》翻看起来。
期间江碧数次换上新茶,有一次茶盏落在几上的轻微声响令她悚然一惊,从繁芜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骇然觉察已出自己已然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江碧见她脸色不好,只以为是看书的缘故,便轻声道:“前日娘子命人新裁的衣裳已经送来了,娘子可要去瞧一瞧?”
白氏抬头向她勉力笑了笑,语调却是一如平日的温和从容:“不了。这几卷集子我看完了,你去叫人把阿郎素日里爱看的那册《奉天录》拿来给我瞧瞧罢。”江碧闻言虽仍有疑虑,却终于应声而去。
杨公赡回府时金乌已摇摇然于天际,侍儿山青上前服侍他换上常服,悄声道:“听江碧说,娘子她今日似乎不大好,像是受了惊吓,不如阿郎去瞧瞧罢。”
进了白氏的卧房,杨公赡只见她的脸色果如山青所言的不好。再去看几上时却见放着自己往日里看的几卷《奉天录》,不由微微变了脸色,挥手命仆从出去,然后伸手合上其中一卷翻开的,轻声道:“你往日里并不爱看这些,怎么忽然想起看它了。”
白氏沉默了许久,惨然一笑:“是妾的不是,不该随意翻看。”
杨公赡道:“你既已经翻开了,又说这些做什么。”他伸出手指在那书册轻轻划了一道,忍住心中的烦躁,“你想说什么?”
白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住心中酸涩轻声道:“谏有五,圣人从风,妾从圣人,若不可,妾从直。”
杨公赡纳白氏为妾的起因是嫡妻方氏于早岁亡故,嫡妻方氏性子刚烈,后纳的白氏却是和顺不与人争。杨公赡纳妾之后,他与白氏可算是相敬如宾,若非白氏以家境为由再三推辞,如今她便是杨公赡的正妻。即便如此杨公赡也不曾再娶,坊间也曾有太傅情深的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