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娘进屋,只觉得屋内的灯点得太过晃眼。那个人,就站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后,浅浅的冲着门口微笑。
她定了定神,低头缓步入内。在苏老鸨近乎残酷的魔鬼训练下,麦娘就算心里有再大的起伏,面上都能淡定的波澜不惊。
三年了,看着那张曾经熟悉的脸,麦娘在一刹那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依稀记得三年前,他拥她在怀,他说要带她走,她拒绝。
而现在,一切恍如隔世……她知道他是云水,从当年他叫她“麦娘”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但她不知他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身份。
其实,都不重要了吧。他早已经不过曾经的那个云水,她也不是过去的那个麦娘,他们都回不去了。
宴席过半,另有小丫头子撤下凉了的菜肴。麦娘上前奉上果盘,微微抬头间发现那个中年人正看着自己,便恬然一笑,略行一礼退到一边。
瞿大少爷还是站在那个人身后伺候着,水若燃坐了半边身子相陪。能让这两人这么个架势陪着的人,那来头……麦娘能猜到八九分,不过她努力不让自己继续往下想。在这里,知道得越多,危险也就越多。
桌上谈的尽是风月,并无甚特别的话题。对于香满楼的女孩子们而言,平日里最熟悉的也不过是这些东西,麦娘听的兴趣了了。
凝神屏息的站在一旁,麦娘尽量的让自己没有存在感,桌上说话的心不在焉,旁边站着的同样也心不在焉。不知怎的,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一直朝这边看。
这些年,自那日她拒绝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那么今日前来又所为何事?难道是为了和她解释……以他瞿王府大少爷的身份,又如何会缺那八两银子?若他当初是真心要带她脱离苦海,又为何要等到她已沦为官妓,身不由己时才来?
麦娘的心里有一些些的痛,但已经不如初时那样强烈到让她难过的喘不过气来。这些问题,数年来萦绕心头,痛了无数次,即使再柔嫩的肌肤也早已成茧。
他欠她一个解释。
但,既然三年都不曾动过这个心思,那今天来又是为何?苏老鸨既然特地为麦娘准备了待客的衣裳,那必定是背后有人点了麦娘的名。这个人会是谁?瞿大少爷,还是现在坐在那里更像一个正主的中年男子?
特特的把她弄来,又晾在一边不予理会,他们到底有什么意图?难道和那个瞿墨离一样就为看她的囧态?看这几个人看起来,应该没有那么无聊……
“丫头”,麦娘猛然抬头,恰好对上那个中年男子的目光,“你过来。”
麦娘款款上前,趁机打量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约莫四十来岁,但保养的极好。他的五官十分的立体,可以想象年轻时必然是个英气逼人的。此时他的语气是刻意的温和,但仍然掩饰不住的霸道,麦娘觉得他身上甚至隐约带着一丝戾气。
“你——叫什么?”那个男人看着她,目光深邃而不可捉。
“清歌。”麦娘说话的时候,眼帘又低垂下去。
“清歌吟屏——苏嬷嬷□出来的,倒个个都是可人儿。”他管苏老鸨叫苏嬷嬷,麦娘大概已经确定眼前的人是谁了。“多大年纪了,还记得本家是哪里的吗?”
“今年十四。来的时候太小,家里的事已经不记得了。”麦娘状似茫然的摇头,不论是她自己的生身父母还是现在这个身份的父母,她都不知道是何人。只是若纱顶替她离开的时候,水若燃曾告诉她,她们本家姓沈。至于沈家当年因何获罪等事,确是一概不知。
“不记得了?!”那人没来由的怒气,眼睛盯着麦娘,用手指在桌上顿了顿,刚要再说些什么,水若燃站起来抢道:“尹老爷息怒,家父犯事,当年我和妹妹被送来这里的时候,她还不到三岁。那些事奴家未同她讲过,她如何能知道?”
是了,现在在名义上,她是水若燃的亲妹妹。
那个被称作尹老爷的人,神情古怪的听水若燃说完,突然又笑起来:“原来是一家子姐妹,怪不得——”他手指向麦娘,“沈院判当年才华横溢,既然是他家的丫头,不知才艺如何?”
说话间已有人将麦娘惯常弹的琴抬了进来,水若燃的脸色忽然僵了一下。那是师傅的琴,麦娘已经私下跟着师傅练了三年有余。
原来,他今天想看的只是沈氏姐妹而已。麦娘心下了然,细细装了玳瑁指甲,端坐琴前,心情渐渐平和下来。
她并未询问尹老爷想听什么曲子,自己做主弹的是《春江花月夜》。这曲子是习琴时头年就学的,弹的极熟,但师父总说她对曲子的意境理解不够,少了那么几分韵味。
然那样游子思乡的急切之情,又岂是麦娘一个无无故之人能够想透的?她不想强求,天赋和兴趣,原本就是两回事。
一曲完毕,麦娘缓然起身,轻轻施了一礼,退到一边便要卸去手上的指甲。
“琴是好琴,弹得也好,只是听来还是少了点东西。难为你,到底还是比她当年要小两岁。”尹老爷说的那个她,不知所指何人。
侧目,见麦娘已经连指甲都卸了,又忽的有些恼怒:“为何只弹一首?当年她曾弹过一曲《高山流水》,甚得朕……我心。你……也弹一曲看看。”
来不及去细想尹老爷话里的那个“她”是谁,麦娘只觉得心中有团无名的火烧起来。